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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职高手/张肖】冬之夜

《Project X》的稿子陆续解禁……贡献一个地球末日软科幻w

没在全职圈摸过这种题材,写的过程还挺有趣……(捂脸

本子还剩最后一点w  通贩戳我


****

 

 

 

01

 

一颗橡子落在了打开的书页间。

张新杰被惊动了,从厚重的解剖学图谱中抬起头来,眼神往头顶的树荫间中寻觅过去。倾斜的阳光被繁密的枝叶筛过几道,斑斑驳驳地落在他眼中,并没有藏着什么活物的影子。

然而很快地,一只松鼠轻盈地沿着树干攀下来,踩着张新杰的肩膀跳到书上,不怕人似的望了他一眼。在张新杰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几秒钟里,松鼠用两只前爪捧起成熟的橡子,抬着毛茸茸的尾巴,三跳两跳地带着战利品又跑远了。

 

张新杰怔了怔,眼看着松鼠跑回了草丛里,才想到身边的人也许没见到这倏忽而逝的一幕。转头过去正想要出声提醒,才发现与他一同复习功课的好同期竟然不见了。

并不是不见了。张新杰低头,见到肖时钦不知什么时候侧躺在了树下的草地上,一本《数字信号处理》摊在手边,被风翻过几页,也没把他惊醒。

 

张新杰微微地皱了皱眉。通信系考试周黑白颠倒的传统他一向有所耳闻,叫肖时钦出来一同学习本来就有些纠正作息的意思。没想到,这家伙只是额外陪他努力,晚上的通宵演算却全没落下,终于是支撑不住、被睡眠捕进了梦里。

 

张新杰盯着肖时钦看了一会,仿佛眼神能把他叫醒。直到太阳又随着时间转过一个角度,把几片光斑投在肖时钦的脸上,肖时钦才无意识地动了动,显然是被游移不定的光亮扰了好眠。

张新杰最终还是没有出声,只是向左边侧了侧,用身体把那几片光斑挡住。而后,如同刚刚过去的一整个下午一样,张新杰低下头,重新看起了膝上的解剖学图谱。

 

02

 

游移的光斑唤醒了他的意识。头昏沉沉的,仿佛睡了很久很久,身体热一阵冷一阵,头顶传来中央空调换气的背景噪声。

他理应记得自己身在哪里。然而思维如同被摄住了,他失去了从头脑中调取信息的能力,只感觉到一只稳定的手翻开被子,伸到他怀里试了试温度。

而后进入意识的是钢笔书写的沙沙声。仪器按钮的几声轻响。那只手翻开他的一边眼睑,用微型手电笔照了照他的瞳孔——

“你醒了?”

肖时钦松散的意识渐渐凝聚下来。没有眼镜的辅助,他只能看到床前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轮廓,然而久违的声线佐证了他的判断。

“张新杰……”

他努力想要挤出这样的音节,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许只是轻微地蠕动了嘴唇。

肖时钦艰难地撑着眼睛,眼看着张新杰用手电笔照着病例板,刷刷地记录着什么。

“我没事……倒是你……今天这么南丁格尔……”

这句话自然也没能说出口。

那只手又翻开他的另一边眼睛,依旧用手电笔看过瞳孔,而后把被子盖回来,左右整理了一下。手电被关上了,整个房间恢复为黑暗。

“继续睡吧。”

难以抗拒地,肖时钦的意识又迅速地沉了下去,终于也没能发出声音。

 

03

 

新历零九年,一个平凡无奇的上午。戴妍琦在安静无人的走廊上徘徊着。

华东第二庇护站的走廊通体覆盖着白色的隔板,以至于无论走到哪里,眼前的景色看起来都差不多。稍微不熟悉结构的人,就容易在里面迷路。

戴妍琦不得不承认,自己迷路了。

 

忍耐着没吃早饭的饥饿,戴妍琦低头沿着走廊一阵猛走,期待着至少遇见一个应急出口什么的,好看看逃生路线上自己的位置。没想到才走出几步,转角处拐出来一个人,差点和她撞个满怀。

“哎呀!”戴妍琦小声叫了出来。

“嗯?”来人倒退两步,看清了戴妍琦的名牌。“戴……你是……”来人停顿了一下,“通讯站那边救助过来的吗?”

戴妍琦点点头,也看清了眼前年轻人的胸牌:“秦牧云……”

“是我。”秦牧云比戴妍琦高了一头,仿佛意识到自己的身高太有压迫感,他稍微垂下头来询问着,“你来这边,有什么事吗?”

“我来医疗站找、找肖时钦。”

“肖时钦……你是说通讯站的肖站长吗?”秦牧云又问。得到戴妍琦的肯定之后,秦牧云回忆了一下答道:“他治疗期刚刚结束,早上已经走了。”

“走了?”戴妍琦露出了急切的表情,“他去哪了?还会回来吗?”

“啊、不,他没有外出,是被站长带去办手续。”

“办手续……”戴妍琦才来一星期,还有点不习惯这些流程,“你说和谁?”

“张新杰,我们这的临时站长。哦,还有,”秦牧云伸出一只手来,“欢迎加入华东庇护二站。”

 

04

 

观察窗的外面,天与地都是黑色的。太阳隐在厚重的辐射云后面,即使是接近中午的时候,也只能隐隐约约把雪地上的物体映出轮廓。至于供养万物生息的温度,更是绝无可能再借阳光获得。

戴妍琦看了一下秦牧云显示屏上的数据,室外温度零下四十二度。

这是核冬天降临的第九个年头。极夜、满布核辐射的室外环境、厚重的尘埃云、极寒的温度,这一切在地表的幸存人类看来,竟然已经变为常态。噩梦一般的核战争与气候遽变后,世界人口经历了断崖式的下跌。仅存的数十万人类在灾难后尽力聚集起资源,建立了以保存文明为目标的、名为“庇护站”的零散聚居地。

 

“他们还要一阵才回来,你可以在这里等。”秦牧云拉开椅子坐下,递给戴妍琦一杯热水。

“谢谢。”戴妍琦双手接过,继续看着窗外。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庇护站最高的观察室,庇护站的探照灯从窗边直射下去,照亮了站前笔直的收纳轨道。几辆雪地车拖拽着长长的货厢驶来,庇护站的灯光依次闪烁,指引着雪地车停靠的位置。

“这应该是通讯站的最后一批东西了。”秦牧云向着同一个方向望去,对戴妍琦解释,“雪暴停止之后,我们才去了几趟。搜集的物资有限,幸好资料都带回来了。你们并入华东二站之后,工作可以从这里远程进行。只要通讯站遗留的基础设施不出意外,你们是不会受太大影响的。”

戴妍琦从学校毕业之后,就依照志愿被分配进了肖时钦所在的通讯站,至今还不满一年。在庇护制度逐渐完善的年岁里,零散的通讯站也在逐步消失。与此相对,留存下来的通讯站们已经兼并了更多的功能,不如说更像人类与自然对抗的前沿哨所——气象观测、数据采集、极端环境实验、洲际交通与通信,这些功能渐渐地汇集到了留存不多的通讯站中。

然而就在几个月前,远东板块遭遇了九年核冬天以来从未出现过的极端气候。原本盘踞在北冰洋地区的极涡加强南压,寒潮带来的暴雪连月不停。而后,通讯站又直面了袭来的第一波暴风,坚持了数月之久未得补给的通讯站被风中裹挟来的建筑残骸冲击垮塌,全员不得不中断工作躲避入地下。紧接而来的太阳黑子爆发又极大干扰了无线通讯,直到华东二站接到微弱的信号冒险将他们撤离时,通讯站全员已经在地下室坚持了十二天之久,几乎弹尽粮绝。

戴妍琦是第一批得以撤离的,雪地车容量有限,而暴风天气里行车的速度更是慢得没有尽头。在庇护站里等了一天又一天,同僚们一批一批地被接回来,最后才得知肖时钦的消息,竟然是因防护服能量耗尽而失温,直接被张新杰送去了急救室。

在通讯中断的那十几天里,戴妍琦数次见到肖时钦把防护服蓄电池拆下来,连在发信器上迅速地发出一段信号,又安装回去。戴妍琦还曾经想要重复这些动作,肖时钦却苦笑着制止了她的冒险。现在想来,大概是这些锲而不舍的发信解救了他们,却耗尽了电池的寿命、又几乎害死肖时钦自己吧。

 

05

 

“通讯站的资料,到今天应该就全部回收完毕了。”张新杰沿着走廊前进,并没有回头。

“嗯,多亏了你们。”肖时钦跟在张新杰身后。

早上他才在普通病房被张新杰盖章放人,还想着终于能和通讯站的后辈们报个平安。结果换好衣服这人又回来了,带着他马不停蹄地就开始干正事。肖时钦甚至怀疑之前那些深夜查房的举动,难道并不如他所想,是张新杰念旧

……只是盼着他快点好起来开始工作吗?

自从核冬天降临之后,两个人一直在各自的岗位上坚守着职责,即使通讯站接受补给物资,张新杰也不可能亲自前往。因此,即使经常在电话会议里听到对方的声音,肖时钦也是几天前在病床上才与这位同期生重逢,心里不由得也生出几分感怀。

在回忆深处的和平年代,两个人曾经是校园里走得极近的朋友。现在想来,那个年代的、未被战争沾染上血色的回忆,已经再也无法复制,因而也就显得分外珍贵了吧。

“关于这次二站合并的细节,”张新杰维持着平稳的语速,递给肖时钦一本打印好的文件,“都在里面,组织架构重组、人员调动、经费安排,你可以慢慢看。另外,庇护站和通讯站分属的系统不同,今后你会在庇护系统里也建立管理账号,享受站长级别权限。”

肖时钦多通透的人,接手文件一掂量,就预感到各种管理类的琐事将会扑面而来。然而这次搬迁的事,说谦虚点是寄人篱下,说难听点叫鸠占鹊巢。张新杰的站长权限凭空被瓜分走了一半,张新杰自己却没什么表示,肖时钦又怎么好先怯场了呢。

 

“这就是所有了吗?”肖时钦虽然是张新杰的同级生,然而毕竟多年任职于不同的系统,此时还不确定这工作交接结没结束。哪想到问话才出口,张新杰的步伐陡然一停,肖时钦险些扑在他挺直的背上。

“还有站长级别福利。”张新杰转过身来,突然上下把这个死里逃生的故友打量了一番,眼神柔软了些许,“跟我来。”

 

06

 

办公区角落,肖时钦坐在金属制的咖啡椅上,眼看着张新杰向他走来坐在对面,递给他一支签字笔。

“所以这就是你们的福利吗。”肖时钦无奈地吐槽。

“还有免费三餐和健身房。”张新杰单手把细金属边眼镜向上推了推,平静地回答。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肖时钦扶额。

桌子上摊着几十页打印纸,各色条款密密麻麻陈列其中。张新杰不知是关怀入微还是担忧他智商,一份一份拎出来指导他。

“这是疾病消费险。”

肖时钦看了一眼果然是,于是落笔签名。

“重疾保障险。”

肖时钦翻到最后一页,继续签名。

“装备事故险。”

肖时钦不太明白,狐疑地读了一下前几条,又在张新杰催促的目光里赶紧落笔。

“视力健康险。”

肖时钦抬头,透过板材眼镜的镜片看张新杰:“我已经近视了啊?”

“每年发一副眼镜。”

落笔。

“精神健康险。”

肖时钦刚抬起手来还没落下,张新杰却把文件递到一半又抽走了。

“你精神健康吗?”张新杰面无表情地问,丝毫没觉得这句话有什么问题,“管理人员要以身作则,我不建议你签这种东西浪费系统预算。”

肖时钦默默无语,盯着张新杰平静的面色看了五秒钟,抽过文件签上了自己的大名。“下一个。”

没病怕也要被逼出病,比起预算来还是上个保险吧。

“意外身故险。”张新杰递来最后一份,翻到尾页,“这里不太一样,要填受益人的信息。”

“受益人?”肖时钦顿了一下。

“就是如果你出意外……去世的话,领取抚恤金的人,”张新杰顿了顿,“一般来说,会填配偶或家人。”

肖时钦的笔尖停住了。

“如果没有配偶或家人呢?”肖时钦问。

“嗯,也存在这种情况。”张新杰思索片刻,“最割舍不下的人,总是有的吧。有把暗恋对象写进去的,你可以参考。”

肖时钦听了一阵苦笑。写上暗恋对象去领抚恤金,这是要把人家吓哭才对吧。“那你呢?”

“我……”

一般人被问到这个问题,总会觉得像是被窥探了隐私。肖时钦问题出口也感到不合适,正想挽回一下,张新杰已经开口了。

“我填了慈善基金——资助战争孤儿的一支基金。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把信息给你。”

战争孤儿,也就是核冬天到来时失去父母的那些孩子。这些孩子有的已经成年,更多还没长大,散落在各地的庇护站里。

“唔……我知道了。”肖时钦提笔,在纸上落下了一个名字。

张新杰坐在一旁,并没有窥探他隐私的意思,转而拿起一旁的庇护记录翻看。肖时钦却觉得自己驳了对方的面子,平缓地解释:“这是我早年资助的孤儿之一,我在给他们邮寄学费......”

“嗯。”张新杰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此外就只有纸面翻动的细微声响。

“你想得还是那么清楚。”过了一会,肖时钦低声说。

 

核冬天的九年以来,关于战争与死亡,人类早已面对过太多、也被迫接受了太多。这个时代的人类,已经远不如和平年代般讳谈死生。然而作为庇护站工作人员,每次外出执行任务,死亡都是悬在头顶的利剑。在这般直面死亡的情境下,张新杰做出的安排依旧如此客观,肖时钦都不得不佩服他的冷静与淡然了。

 

07

 

那一年的危机并没有就此结束。合并的手续才办好一半,华东二站就接到了新的预警,竟然是极端天气来袭,强对流天气进一步南下。超过零下八十度的极寒令能源稀缺的人类不得不避其锋芒,为了在极大温差下保证生存,庇护站的群众先一步迁往了地下的临时住所,留下工作人员逐步关闭设施、确保安全系统,并陆续向地下撤离。

 

三月十二日,庇护站已经撤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生活区的灯光全线关闭,整个设施内静悄悄的,只有机械运作带来的低沉噪声还在单调地回响。

撤离的最后一步,是要把地上的所有设备断电并锁定。还有最后一小时,肖时钦在悬空的步道上匆匆跑着,将各处的电源闸依次拉断。

然后他看到了本不该存在的第二个人。

“新杰?”肖时钦离他还有一段距离,遥遥地开口喊了一声。

张新杰听到声音蓦然惊觉,转身向他看来。头顶只剩最后一串顶灯还没关闭,冷白色的灯光从张新杰的背后洒落,在白色的实验服上割开了鲜明的阴影。

两个人走得近了肖时钦才看见,张新杰也正拿着流程表格,做着和他完全相同的事情。

“你没到地下去?”张新杰直击重点。

肖时钦有点惊讶,愣了一下才开口:“是你该到地下去,我是安全校验官。”

断电的时间越来越近,按照计划,除了唯一的安全校验官拉灭总闸,其他人应该已经全部撤出才对。

“开什么玩笑?”张新杰也不退让,“安全校验官一直是我。”

这两个人也是知根知底,都明白对方不会在紧急关头说假话。肖时钦只得掏出指挥终端,刷出自己的权限给张新杰看。

“第一安全校验官”,肖时钦解释,“昨天系统通知我的。”

这回轮到张新杰愣了,仔细看了一遍肖时钦的屏幕,才掏出自己的终端核对。

【第一安全校验官】,张新杰的终端上明明白白写着。

两个人根据之前的会议回忆了一下,最后猜测是上面想把职责过渡给肖时钦,可惜忘记移除张新杰了。

两个人一起沉默了三秒,并在内心批判这个充满漏洞的系统。

然后又一起沉默了三秒,因为安全官去往地下只能借助一个救生舱,而那个救生舱显然是个单人间。

跟飞机商务舱差不多窄的那种,单人间。

 

打破沉默的是远处传来的机械蜂鸣声。“没时间了,先做完流程。”庇护站的主结构是庞大到望不到头的环形,张新杰低头看了看表格,示意两个人各负责一半,往相反的方向跑,最后在环形步道的另一边汇合。

庇护站毕竟比通讯站要大得多。这一圈下来别说各种操作,光是路程就有七公里,如果没有张新杰意外加入,肖时钦恐怕一路跑过去才能刚刚把时间赶上。

肖时钦走走停停,身后留下一串检验通过的绿灯。他不由得思考了一下自己没来的时候,张新杰做这套流程会要多久的时间,而后又回忆起张新杰在学校运动会报名过两万米……

自取其辱啊,肖时钦。

 

也许是操作和路径上都更熟悉、体能也更好的原因——肖时钦反正早就想通了——张新杰迎面遇上肖时钦的时候,果然是走完了路径的多半。两人一同拉断最后的总闸,脚下的地面陡然一震,这下连头顶的一串灯光都暗了下去,终端上紧接着跳出五分钟的倒计时。

“快走。”黑暗里张新杰拧亮了手电,两人沿悬空的楼梯一路向下,快速向安全舱的方向跑去。

总闸拉灭之后,庇护站的建筑结构会分裂成几个模块。在这个过程开始之前,肖时钦与张新杰必须尽快避难,否则就很难保全自己了。

 

张新杰脚步不停,来到楼梯底部,推开隔离门示意肖时钦快速通过。又在通道里曲折行进一会,肖时钦终于看到了安全舱的舱门,而时间正好。

两人上前一同旋动操作盘,铅制的铁门缓缓移开。肖时钦上前一步向下看去,门后竖着一段铁梯,底部果然是个无比狭小的舱位,窄得只容一个人平躺,两侧还嵌上了各种操作屏幕。

“真的很老式……”肖时钦低头,看着那一截攀下去的铁梯,都有点望而生畏。

然而,留给他们犹豫的时间几乎没有了。随着一声沉重的震颤,他们脚下的钢制地板发出了绵长的嗡鸣,紧接着彻骨的寒风沿通道涌了进来,遇到温暖的空气,迅速化为白雾。随着模块化解体的开始,整个站体大幅度地开始晃动。

“当心!”张新杰拦在肖时钦肩膀后面,双手紧紧抓住门边的扶手。紧接着地板又向前方倾斜了过去,肖时钦一个失手,反身就摔进了救生舱里面。

“……!”肖时钦咬紧了牙关才把吃痛的声音咽下去。救生舱的垫子软得很,其实落了两米多也摔不疼。问题是有个金属制的救生箱,刚才晃动的时候先一步落在垫子上,肖时钦的大腿直接就磕在了上面……

这一下疼得他眼前发黑,耳朵里嗡的一声,整个身体僵在那里,血液仿佛都不流了。

白雾沿着进气口涌进来,张新杰沿着铁梯攀下,从头顶关闭了舱门。随着一阵机械声与细密的震颤,舱体开始缓缓下沉。

两侧的操作板次第亮起。在救生舱下沉的过程中,安全官还要对整个过程进行必要的操控。然而——

这些操作屏幕都是按照单人使用设计的啊你怎么没有早点想到呢肖时钦?

 

“算了。”“算了。”“还是算了……”

连续否决了张新杰“你趴在我身上”、“我趴在你身上”和“你躺在我身上”的各种科学建议之后,肖时钦整个人都有点不好了。最后肖时钦选了一个最不尴尬但是无比吃力的办法——两个人维持面对面的姿势,艰难地各自支起身体,越过对方的肩膀,操作起了面前的屏幕。

操作一分钟肖时钦就后悔了。且不说这动作和两个人抱在一起也没什么区别,单是肩臂的酸痛都让人快支持不住。自己挑的这什么高难度动作……还不如张新杰趴在我身上呢?

 

终于,所有屏幕同时弹出了“CLEAR”字样,必须的操作全部完成了。肖时钦的脖子酸得像落枕一样,张新杰却一声不吭,好像什么感觉都没有。

“你是不是早就进行过这种双人操作?”肖时钦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没有。”张新杰答。

“那你这临场应变来得真快,”肖时钦表达了一下感慨,思路也跟着打开了,“你难道对站里哪位有过非分之想?这么窄的救生舱,倒是个拉近感情的好地方,你不会是早打算过这方面吧。”

“非分之想?”张新杰沉吟了一秒,“我是在你做了站长之后,考虑过带你一起避难的可能性,才思考了双人使用救生舱的方法。”

“……”肖时钦无语了。张新杰这简直是铜墙铁壁,他属于自己挖坑往里跳。

“算是非分之想吗?”张新杰神补刀。

 

监视屏发出了两声电子音,意味着主站进入了稳定的休眠。这之后的四个小时,安全舱将缓慢下降至地下深处,而张肖二人,只需要等待而已。

张新杰从上方的储物仓里掏出一个备用的枕头,分了一半给肖时钦。“毯子就没有了,”张新杰解释,“不过舱里多一个人,温度应该是比平时略高的。”

“怎么?”肖时钦问。

“睡一会吧。”张新杰收起一直支着的手臂,侧躺下去,“氧气储备比两个人的用量还是略低一些。睡眠状态的消耗更低,所以更安全。”

随着张新杰的陈述,舱内的屏幕也次第暗了下去。还亮着的只有头顶一盏绿色的监视灯,莹莹地反射在张新杰眼镜的金属边框上。

肖时钦于是也侧过身体,慢慢地躺下去。哪想到一下碰到了大腿后面,痛感沿着神经直跳到头顶,肖时钦的手突然在枕头上握紧了,整个人僵在半空。

“你怎么了?”张新杰正把眼镜摘下收起,此时又重新戴了回去,人也半坐起来查看。

“没怎么。”肖时钦咬着牙缓缓躺下,想抓点什么东西抵抗痛觉、又无从下手,最后伸出四根手指抠住背后显示器的边缝。

“你哪里疼?”张新杰就着昏暗的灯光看他,见他发际都出了点冷汗,又伸出手去四下摸索,才在肖时钦膝盖后面摸到了罪魁祸首的救生箱。

“……”张新杰捧着救生箱思考了一下前因后果,语调终于轻了一些,“碰到了?”

张新杰这语调一轻,肖时钦反而更不是滋味了。“没有,躺一下就行。”肖时钦调整好呼吸才讲出一句,哪承想张新杰沿着他的大腿后面就捏了过去。“等等,嘶,啊!”

肖时钦疼得整个人都弹了起来,反射性地将张新杰一把推开,力度之大,他甚至听到“咚”的一声,那是张新杰的后脑勺弹到了舱壁上。

过了一会,僵在枕头里忍痛的肖时钦才再次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救生箱被推进了一侧的抽屉,大腿后侧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敷了上去,而后张新杰缓缓地加力,冰凉的温度透过衣物渗了进来,把受伤后充血肿胀的疼痛镇下了许多。

操作完这一切,张新杰也慢慢地扶着舱壁躺了下来。幸好两个人都是偏瘦的身材,面对面刚好挤下,肖时钦睁开眼就看到张新杰近在咫尺的目光,两个人呼吸相闻,眼镜都快撞到一块去。

“骨头没断。”张新杰轻声说,眼神探究地看着他,“过半个月就好了。”

“……”肖时钦真不知如何迎接张新杰的目光是好,想了一下,最终决定把眼镜摘了。

 

“当年在学校的时候,真没想到你一个医疗兵,会变成现在的庇护所最高指挥官。”肖时钦算是承了张新杰这护理手法的情,不由得感慨了一句。

张新杰却说:“我也没想到你一个通讯兵会变成指挥官。”

然后张新杰就再也没有说话,肖时钦一时竟也不知怎么开口,这天仿佛就被张新杰一句话聊死了。

好在肖时钦也挺习惯张新杰这种说话的方式。当年两个人就读不同的科目,委实不该有什么交集,没想到同期的几个尖子生里,最后是肖时钦和张新杰建立了稳定的互助自习关系。个中缘由,医学院的一些同期们还私下分析过,最后传到肖时钦耳朵里的答案竟然是——这两个人性格、作息都合拍,行为规律高度一致,而且肖时钦来自信息工程系,完全不可能抄张新杰的作业。

将伟大友情定义在抄作业维度也不知是谁的主意,肖时钦反正哭笑不得,又不知传言从何而来,最后只得不了了之。

可惜年少悠闲的时光过于短暂,军校的生活还没有结束,就已经被战争强行打破——

而后是长达九年的核冬天。一夜之间天地变色,时间仿佛变得很慢,而距离变得无限远。

远到之前无数触手可及的人与事,仿佛都再也不会相遇。

 

“新杰,如果核冬天过去了,”肖时钦突然开口,又停顿一下才继续说道,“你想过要变成什么样、去做什么事吗?”

张新杰一时没有出声,只有细细的呼吸声响在耳边。肖时钦却似乎没有在等他的答案,也自顾自沉默下来,想着心里的事情。

在很久很久的过去,久到战争还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假设的日子里,他曾经想过。张新杰也许会如约服完兵役,而后退伍,再加入某所医院,做个拿手术刀的外科医生。至于他自己……那个年代通讯还是炙手可热的科目,肖时钦也想过加入军方的研究所,把兵役的年限抵掉,这样就可以留在他和张新杰出生的城市里,也许还可以做个邻居,甚至合租一间公寓……

“我看了最新的大气报告。”张新杰忽然说。

“嗯?”肖时钦的思绪忽然被打断,一时还有些茫然。

“按照报告中的测算,离核冬天的结束,还有二百年。如果政府的大气稀释进展顺利,也要一百五十年。无论怎样,这个年限都超过了自然人寿命的极限。”张新杰声音并不大,却稳定而清醒,一字一句响在肖时钦耳边,“所以,你的问题不成立。”

张新杰这个人,也是死板得可以,肖时钦一时无奈,还有点气。然而二百年和一百五十年,这两个冷冰冰的年限被张新杰读出来后,却沉甸甸地落在了他心里,让他的表情僵硬了起来,而后慢慢地嘴角就坠下去了。

手掌下压着的冰袋,冰凉的温度也沿着手指漫了上来。黑暗的救生舱忽而显得太过狭窄了,肖时钦不安地动了一下,顶到了张新杰的膝盖,只好又收了回去。

这无处可去的逼仄境地,两个人忽而谈起了自己都看不到的未来,究竟是美好的幻想还是悲哀的讽刺,也只在于一句话之间。

而后张新杰的手掌递了过来。这个人的体温比想象得要高,伸手垫在了冰袋和肖时钦的手掌之间,让肖时钦冰冷的掌心远离了低温的源头。

“你还记得以前的学校,我们经常去的理化楼吗?”张新杰突然说。

“理化楼,砖红色的那一幢?记得,我们常去那里自习……”肖时钦摸不到头脑,只能照实回答。

“确实常去……那幢楼的后面,有一棵树。”张新杰说。

肖时钦其实记不太清了,校园里总有许多树的吧?这幢楼前也有,那幢楼后也有……肖时钦一时不知怎么接,于是安静地听着。

“那棵树就好。”

这样的一句话,在之后很久的一段时间之内,肖时钦都并不明白其中的含义。而于张新杰自己而言,这已是无异于倾吐真心的答案。

“如果能有选择,我想要变成那棵树……就好了。”

 

08

 

安全舱轻微地一震,肖时钦从睡眠的温暖怀抱中挣脱了出来。黑暗中,不知什么时候,张新杰与他已是头碰着头、膝盖碰着膝盖,呼吸都要融在一起。肖时钦在这窘迫的境况里蓦地感到紧张,见张新杰还安然地睡着,也觉得自己这紧张来得好笑,又再次放松了下来。

冰袋已经不冰了,肖时钦越过张新杰的头顶把冰袋放进了收纳抽屉,又小心躺回原来的位置。

他这一系列动作也没把张新杰惊醒,肖时钦反倒有点诧异。又在枕上闭目躺了一会,肖时钦忽然发现了不对似的,伸出手来试了试张新杰的额头,又试了试自己的,心里突地一紧。

“新杰,”肖时钦摇着张新杰的肩膀,“醒醒,新杰?!”

张新杰发烧了,烧得还不低。

肖时钦摇了七八下,张新杰才睁开眼睛,眼中还不太清明。“嗯……?”

肖时钦又伸手在他额头试了试,低声问:“这舱里有体温枪吗?”

张新杰是真的没有睡醒,任他伸手在自己身上试来试去,眨了几下眼睛才缓缓地问:“体温枪……干什么?”

“你发烧了,难受吗?”

“我……”张新杰皱眉头,“发烧……我知道,不用试。”

“你知道?”肖时钦倒有点诧异,这也太不像张新杰的性格了,“你发烧不去休息,还来执行安全任务?不怕任务中出失误吗?”

“嗯……”张新杰这是睡不成了,深呼吸了一下,又把半张脸埋进枕头里,声音闷闷地答道,“不是一般的发烧,我没事。”

肖时钦无语了。知道不是一般的发烧,竟然还说自己没事,张新杰这是什么道理?

“是RDD,”张新杰解释,“刚进入实验的新药。”

肖时钦看着他,明显是在等下文,张新杰的声音却又低了下去。

“你也会有的……”

肖时钦还想再试他的体温,却被张新杰捉住手指,直接扣回了身前。也许真的是药物的作用,张新杰脸上掩饰不住地显出了困倦,就这样迅速地又沉进了睡眠中。

 

09

 

核冬天的年代里, “清晨”、“午后”、“傍晚”这些概念,在庇护站里已经失去了意义。窗外是黑色的永夜,室内是恒定的白色灯光,从前的时间概念给生活带来的影响已经微乎其微。然而,也许是为了给生活留下仪式感,戴妍琦依旧坚持着晨间打扫、中午小睡、晚间护肤这些与时间有关的习惯,并从中获得了一种难以描述的安慰。

戴妍琦来到华东二站,已经满一年了。这一年中,初来乍到的小丫头早已适应了环境,又变回了当初能量满满的样子。

可惜今天的戴妍琦,情绪似乎有些低落。

“小米小米,”戴妍琦踩在凳子上招呼米修远,“站长的行李,都打好包了吗?”

“打好了,”米修远搬着一箱资料站在凳子边,“硬盘、电脑、会议资料……”

“还有通讯站往年的记录。”戴妍琦提醒。

“存在硬盘里了。”米修远答。

“真乖。”戴妍琦笑了一下,“站长还说过带什么吗?”

“他说你准备的零食,太多了,他不能要。”米修远苦着脸。

“噗!”戴妍琦本还有些强打精神,听到这句话,突然笑起来,“我知道,就是吓他一下……”

笑着笑着,两个人慢慢又沉默了。戴妍琦从凳子上一步跨下来,扯过纸巾擦擦手上的灰,轻声问:“站长今天去哪了?”

“说是要体检,和张站长一起走了。”

“哦,体检,”戴妍琦把纸巾丢进垃圾桶,低声念叨,“也走了好一阵了……”

 

这是肖时钦离开庇护站前的最后一组体检,张新杰亲自执行。两个人在护士站的值班室里相对而坐,一时无言,张新杰在电脑上飞快地记录着肖时钦的各项体征。

“把嘴张开。”张新杰拿起细长的体温棒,把尖端探到肖时钦舌下,“好了,闭上,三十秒不要动。”

一年的时间倏忽而过。肖时钦有时候觉得,有幸与张新杰在庇护站共事一年,大概已是上天在摧毁了通讯站之后留给他最好的礼物。也许只是单纯的性格相合,又或许还有之前的友情打下的根基,肖时钦得到了九年来事务上最高效、心理上却最放松妥帖的一段时光。他们生存在人类存续岌岌可危的年代,面对着紧缺的资源、进行着高危的维护工作,然而不知为什么,诸如工资又下调了、食堂的肉类换成了大豆、日用品削减了四分之一……这些令人望不到头又不得不接受的小事,在和张新杰在一起面对的时候,他仿佛找到了支点,再也不会在夜班时不安地辗转动摇。

如果这期限还能久些……那该是何其幸运,又是何等奢求。

机器发出了短促的鸣响,张新杰从电脑前抬起头来,抽出体温棒放进了回收桶。

“各项指标都正常,身体方面的风险已经……降到了最低。”张新杰淡淡地说,“最近服药频率如何?

“每天两次,饭后两片,没有漏过。”肖时钦答。

“嗯,从体温记录可以看出来。”张新杰从机器上读出了肖时钦的体温,39.2度,一个显然属于发烧的体温,而二人并没有非常在意。

“其他反应呢?”张新杰又问。

“嗜睡,关节痛,这些常见副作用也都出现过。还有的话……”肖时钦犹豫了,“也有可能是过敏……”

“皮肤么?”张新杰敏锐地抓住了肖时钦的言下之意。

利落地戴上蓝色的橡胶医用手套,张新杰解开肖时钦体检上衣的头两个扣子,不由分说把领口扯开。

胸口大片的皮肤突然暴露在空气中,肖时钦呼吸一滞,膝上的右手不由得抓住了椅子的一边扶手,却克制住自己并没做出进一步的动作。

张新杰拉着领口的双手也顿住了。目之所及,肖时钦的锁骨、肩头、胸前,原本平整光滑的肌肤上发了四五簇疹子,都是硬币大小聚在一起,底下的皮肤已经变成了血红色。有些日子久些的,甚至结了深紫色的痂。

张新杰也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数着数目,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按压,而后低头在电脑上记录。

“也是药物的副作用吗?”肖时钦低声问。

“嗯。”

 

RDD,如张新杰所预言的,肖时钦也成了这种新药的实验对象。RDD可以修复辐射环境对人体造成的损伤,是核冬天里最紧要的前沿药剂。然而在目前科技下,这种药物要以染色体为源头单独合成,成本极高,不同的个人、药剂又无法混用,因而华东二站只有张肖二人获得了名额。

张新杰获得名额,是因为张新杰作为急救科的大组长,往往是主动将自己暴露在辐射中进行急救作业的那一个。事实上,这已经是张新杰连续服药的第二年,期间抢救回来的病患已有五个,其中就包括在通讯站意外失温的肖时钦。

而肖时钦的名额是最近几星期才获批的,究其原因——

“说真的……有必要吗?”肖时钦苦笑。

“怎么?”张新杰抬起眼睛来看他,“你这一次的长途任务,意外暴露在辐射尘埃下的可能性非常高。既然我奉命留守,那么就要把一切可能提前计算在内。”

并把更多的防护,提前加诸于你自己的身上。

肖时钦即将前往的,是人类联合政府的所在地。近些年来,联合政府以结束核冬天为名义,大力推崇着大气稀释项目,从各地庇护站吸收着人力物力,至今却毫无进展。这一年,面对着甚嚣尘上的种种质疑,联合政府终于邀请了全球各地的负责人前往,而远东板块……在持续数个月的讨论之后,派出了肖时钦。

无论按什么排名,远东板块都轮不到肖时钦去代表。毫无疑问,这次旅途与其说是去参与项目,不如说是肖时钦去做了远东板块的探子和人质。而这期限不明、前途未知,甚至生死未卜的旅行,肖时钦竟然没有拒绝。面对张新杰不解的询问,肖时钦只是艰涩地回答:“我有我要做的事。新杰,你不是我的上司,我的……任务细节,没有义务向你汇报。”

从那天起,张新杰忽然明白,自己也失去了拒绝的权力。

关于即将分别这件事。

 

“新杰,既然要把一切可能计算在内……”肖时钦的笑容依旧挂在嘴角上,眉头却微微蹙着,“你就没有想过,最高的可能性会是什么吗?”

最高的可能性,是我再也不会有机会暴露在辐射尘埃下。

这是他们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甚至在这之前的一天,肖时钦已经更新了遗嘱,选定了管理权限的移交人——就是张新杰本人。

“这个时候申请RDD,新杰……”肖时钦的脸上,甚至露出了轻微的痛苦神色。

难道是你一厢情愿的任性吗?

而如此这般配合治疗的我自己……也只是一厢情愿的自欺欺人吧。

 

10

 

肖时钦出发后的第二天,张新杰收到过一封邮件,里面是肖时钦换乘火车时辗转搜寻信号,发来的一张车站照片。画面中只有不多的几排座椅和工作人员,肖时钦并不在内,显然他是自己用终端拍摄的。

在那之后……

华东二站在两个人的合力维护下已经日趋稳定。肖时钦离开后,联合政府的配给物资竟然开始了急遽缩减,好在张新杰居中调度,日常运行少有波澜。

唯一的不同,是张新杰在晨跑之外增加了睡前的夜跑。起初是两公里,之后逐步增加,而今稳定在了五公里的距离上。

 

张新杰给肖时钦的发信地址单独建了一个收件夹,每天睡前会点进去看一次。那里面的数字再也没有增加过。

这是肖时钦离开后的第十个月。

 

11

 

变化是在第十一个月出现的。

那是一个傍晚,秦牧云抱着纸箱,伸出一根手指来,在门铃上按了一下。

这是庇护站尾端的大办公室。肖时钦手下的通讯站成员,日间都在这里工作。

不一会,门开了,戴妍琦从门里探出头来:“是你呀!”

“嗯,”秦牧云看着戴妍琦,又低头看手里的纸箱,“这是新一批的营养剂……”

戴妍琦道谢之后伸手想要接过,可惜那纸箱对她来说太大了些。秦牧云犹豫起来,本想说我送进去吧,一看这是机密办公区,会不会唐突了?正犹豫间,门里另一双手伸出来,把箱子抱了过去。

“辛苦你了小秦。”方学才跟他打招呼。

“不辛苦……”秦牧云有点不好意思。

“这个月的营养剂怎么变多了?”戴妍琦问,“好像比以前大一圈?”

过去的一年里,联合政府配发的所有补给都在持续减少。食物和日用品自不必说,连医务室必需的药物都变得紧巴巴起来,也难怪戴妍琦会好奇。难道,困难的日子要到头了?

“不,没有变多。”秦牧云表情冷肃起来,仿佛在压抑着什么,“这不是一个月的营养剂……是一个季度的。”

三个人挤在门口,一时默默无言。

“最近的新闻,你们都看了吗?”方学才突然问。

两星期前,南亚板块突然宣布停止了对联合政府的资源输送。南亚板块离赤道更近,自核冬天以来,一直向联合政府努力输出着资源。然而近年来,联合政府征用的资源日益增加,对其他板块分配的资源却日益减少。南亚板块终于做出了强硬的回应,率先撕毁了联合政府主持的互助公约。哪想到,南亚板块的强硬行动竟然变成了响亮的信号,紧随而至的是更多板块表达不满,一夜之间纷纷退出。

“联合政府的新闻吗……”秦牧云说,“谴责南亚板块不顾人类存续,引起世界动荡,扬言对他们发起制裁……”

“嗯,”方学才答,“咱们一直有疑问的大气稀释项目,新闻里也说这几天就要启动,还不知是什么细节……”

“可是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戴妍琦不解的声音夹在二人中间,“我们还没退出互助公约,物资怎么也会削减?”

“不得不削吧,他们发不出来了……”方学才叹息,“其实再这么下去,退出不退出,还有什么区别呢……”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明眼人都能看懂了。十年来,在资源稀缺至极的核冬天里,人类的贪欲竟然也没有死去。在庇护站外永不止息的风雪之中,一场看不见的风暴,眼看着即将席卷而来。

 

三个人还待说些什么,秦牧云的任务终端突然响了起来。秦牧云抱歉地示意,正想按灭,哪想到竟然是一条红色命令,发布给全体管理员,甚至没有标题,优先级是极危:紧急庇护令。

紧急庇护令,秦牧云来到庇护站四年,竟然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命令。这类命令的发布极其罕见,往往也预示着某个人的生命安全已经岌岌可危。秦牧云心里一紧,紧接着心脏开始狂跳。在这个山雨欲来的时候,接到紧急命令,他心里的预感总是不太好。

秦牧云单手在终端上迅速地滑动,找到了任务目标的个人信息。他自己还没看清,耳边就传来戴妍琦的一声惊叫。

通讯码3039178954。庇护对象,肖时钦。

 

12

 

同一时刻,值班室。

张新杰的眼睛在这个久违的名字上停顿了三秒。三秒后,通讯终端尖利地响了起来,是肖时钦的文字通讯,直接传输在张新杰自己的频道,情急之下甚至没有加密:

“不要管我”

“全体避难”

“全体避难”

张新杰一惊,马上动手询问情况,然而一条消息还没打完,值班室突然铃声大作。紧接着,红色的避难灯光与警报铃响彻了庇护站上下,模块隔离启动,安全门落锁,地下通道次第打开。

肖时钦越过张新杰,拿回了冻结近一年的站长权限,发出的第一条命令,就是全站范围的避难令。

 

张新杰眼看着全站地图逐步变为红色——那意味着对外锁定,将危险封闭在外部,也将人员封闭在内部——一瞬间明白了肖时钦的用意。

危险真的来了。肖时钦不仅希望所有人避难,而且雷霆万钧地封闭了出入口,不想让任何人去救他。

 

想通这一点,张新杰忽地动了起来。单手挂上移动耳机开始对肖时钦重复拨号,同时抓起防护服,跑向了紧急医疗通道。

那是避难流程中,最后关闭的一条通道。通道之外甚至还停着一辆急救用雪地车。

非常幸运地,张新杰拥有一切他应该拥有的权限——

权限。

张新杰最后一次打开指挥终端,将全站监管权限移交给了秦牧云。而后再也没有迟疑地向医疗通道跑去。

即使只有一具尸体,也该从这条通道回来,不是吗。

 

13

 

“肖时钦,报告位置。”张新杰冷静的声音在通讯频道中响了起来。

“新杰?”肖时钦难以置信地回答,“地下避难所没有语音讯号,你难道没有避难?”

 

肖时钦刚刚在华东一站的远程火力支援下死里逃生,正把雪地车的油门踩到底,履带的轰鸣声太响,他不得不单手把耳机用力扣紧。更大的危机已经迫在眉睫,他必须尽快抵达当年废弃的通讯站,否则,否则……

“你说大气稀释项目是假的?”张新杰的声音传来。

“没错。他们的声称要向辐射云播撒药剂,以此消解浓厚的辐射云,正因此,他们征用了全球所有的导弹发射井……我的通讯站也是其中一处。”

“等等,”张新杰冷声问,“你的通讯站,藏着导弹井?”

核冬天的岁月,久得让人快要忘记了在这之前纷繁复杂的战争。然而此时蓦然回顾,竟然太多的私心都留了下来,蛰伏在核冬天的冻土下,随时都可以暴起伤人。

“……这事实上是通讯站的最高级任务,持续保有威慑性的力量……然而五年前,远东板块的统筹人意外死亡,这条线上,我已经没有上级了。”

肖时钦的雪地车颠簸了一下,后厢被打漏的装甲掉下一块来,露出了核冬天暗红色的天空。

“我在通讯站的时候,一直没有见到他们所说的药剂送来,因而对这个项目早有质疑。撤离通讯站之后,我已按照新上级的指示,将控制权整体移交联合政府。哪想到……”肖时钦颤声说,“联合政府逐步修改了所有导弹井的控制编码。现在,全球的远程威慑力量,已经掌握在他们手中!”

张新杰心中一惊,马上想到了这些天的新闻。各板块因资源分配不均退出存续公约,联合政府铁腕制裁,大气稀释项目的重启……

“他们要干什么?”张新杰心中升起了极可怕的预感。

“比你想的,还要可怕。”肖时钦答,“导弹井今天早上被激活,已经安排了发射任务。他们要借我们的导弹井,向最先退出公约的南亚板块发射导弹。”

“他们疯了?”张新杰问。

“没疯,他们冷静得很。”肖时钦摇了摇头,“南亚板块的导弹井,也会随后向尚未退出公约的我们,发射反击的导弹……这一切,只会在联合政府的导演下被伪装成一场局部冲突。”

张新杰久久没有答话。

“到时候,两处导弹井附近的人员,已经死透了……联合政府反倒可以置身事外、甚至居中调停。”肖时钦的声音逐渐低沉,“现在,你去避难,还来得及。”

“……你呢?”张新杰问。

“我……”肖时钦把油门踩到底,雪地车的履带发出沉重的轰鸣,“我要去通讯站。导弹井的手动关闭权限在我身上。如果还有百分之一的希望阻止这一切,那就只有这一次了吧。”

“你只能阻止南亚板块受到我方的攻击。”

“嗯,是这样。但如果你们成功避难,那么我也阻止了远东板块的人员伤亡。”肖时钦答。

“人员伤亡?你无法阻止所有伤亡。”张新杰的声音被雪地车的噪声覆盖,模模糊糊,“肖时钦,你会死。”

残破的通讯站几乎不存在防御能力,肖时钦如果不撤离,那么等待他的,只有一个结果。

“嗯……是这样。”通讯频道里,肖时钦的声音竟然有些轻松释然,“我会死。”

 

“其实,也不是没有选择。”长久的静默之后,肖时钦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通讯站还有三组地对空导弹阵列,可以拦截南亚板块的导弹……”

“你也保留了权限?”

“是的,我留有权限,可以手动控制。”肖时钦苦笑,“但是来不及的,我只能坐在一端的控制室里……”

“新杰,几万人的伤亡,我的一条命,你知道我会选哪个。”

张新杰没有回答,通讯频道久久地静默。直到肖时钦怀疑张新杰已经挂断了的时候,张新杰的声音突然又传了过来。

“距离导弹发射,还有多长时间?”

“二十分钟。”肖时钦答。

“南亚那边呢?”

“二十一分钟。”

“来得及。我会过来,通讯站见。”

“新杰?!你是何必?”肖时钦一惊,紧接着是惶然,“去避难。我不需要你!”

“你需要我。”张新杰在通讯的另一端跑动了起来,走廊里回荡着他的脚步声:“几万人的安危、你的命,我都要。”

“你走之前,把紧急代理权限交给了我。导弹井的一切秘密权限,我理应都有一份。”

张新杰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坚定:“通讯站见。”

 

14

 

肖时钦推开雪地车满是弹坑的车门,一步跳到了废弃通讯站的紧急出口外。通讯站的生存机能早已全部失效,肖时钦为了给防护服供能,不得不背着沉重的蓄电池,落地时险些摔倒。

他已经连续四十小时没有休息过,一路从联合政府辗转出逃,在危险至极的追捕里用尽了能用尽的一切资源,才赶上了最后这一步。

还不能……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张新杰并未前来与他会合,而是直接取道北侧逃生梯,向控制室进发。肖时钦踏着地上的薄霜也开始吃力地跑动,头盔里的换气扇开始高速换风,而他依旧感到呼吸艰难。

留给他们的时间,真的太少太少了。因而每分每秒,都显得弥足珍贵。

“我接入了发射中心的电控系统,”张新杰的声音从频道中传来,“管理员账户……登陆失败。”

“右侧防护板,用我的权限,指纹解锁,蓝色操纵闸。”

张新杰迅速操作,抬头找到了肖时钦描述的闸门:“ManualOverride?”

“对,向下拉到底,”肖时钦的语音中夹杂着沉重的呼吸声,“手动越权!”

 

那之后的记忆,肖时钦回想起来,甚至已经不太连贯了。太多高速操作的碎片从眼前闪过,耳边不时传来张新杰的声音,他的脑子像是被劈成了很多份,思维分散在站体两端的控制室、雷达的监控屏、导弹的发射架、高空中飞来的灾难……

导弹发射井被张新杰手动关闭,防空阵列也终于在最后一刻启动,肖时钦可以想象到那沉寂多年的灿烂火光与助推火箭留下的白色尾迹。而实际传来的只有推进器发出的连续啸声,站体外部的残留装甲在烈风中震颤,敲出了沉重的回响。头顶的爆炸声如惊雷,肖时钦躲在操作台下,过了几秒才又起身,小心地去看雷达屏幕。

屏幕上,只剩下绿色的虚线在缓慢刷新着,而那高速逼近的红色目标,终于彻底消失。

 

“结束了……”肖时钦扶着操作台想要坐下,才发现椅子在刚才的震动中早已被推远了。

 

15

 

通讯站内部的通路,几年前就已经在风暴中毁坏。张新杰从逃生梯爬回地面,也背着沉重的蓄电池,沿着建筑外围向肖时钦的位置靠拢。

肖时钦也钻出了应急出口。天依旧是暗红色的,导弹助推器掀起的雪尘在夜色中肆意飞扬,雪片不时打在肖时钦的头盔上。通讯站的照明设备早已失效,他高举着手电向张新杰的来路走去,希望这不多的光线能让张新杰尽早看到自己。

 

疲惫的感觉终于追上了他,酸痛从肩背蔓延到高举的手臂。冰冷的外部环境本该使人清醒,肖时钦的眼睛却倦得要聚不上焦了,只有双腿还机械地前进着,穿过静谧的雪尘,靠近着张新杰的坐标。

“你能看见我吗?”张新杰和他的通讯一直没挂断。

“看不到……”肖时钦答,“还有三百米,能见度太差。”

“确实是这样。”张新杰在雪地中也走得缓慢。

“我已经把导弹井手动锁死,远程控制无法再次解锁了。”张新杰的声音再次传来,“你的防空阵列,之前向联合政府暴露过吗?如果没有,我建议……”

“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突然响起,这声音太近了,像要击穿脑髓,紧接而来的就是建筑垮塌的声音。肖时钦一时惊呆了,张新杰那边也突然没了声音,通讯两端静默着,如同时间突然定格。

最先回过神的还是肖时钦,通讯的电子噪声里,传来了他急迫的呼喊:“新杰?新杰!远离通讯站!……寻找掩体,寻找掩体!”

肖时钦又开始了竭尽全力的跑动,爆炸声在他身后连成一串,屋顶的积雪随着通讯站的垮塌倾泻而下,如同白色的瀑布。

“向东一百米,”肖时钦的声音飘飘摇摇,“半地下的掩体,往那边跑!”

张新杰在风雪里竭力地辨别方向:“肖时钦!你怎么办?”

“我们在那会合!”

爆炸明显是追着肖时钦和他的雪地车来的,肖时钦的心中霎时雪亮,扯下肩头的生命监控器,对着无尽的夜色远远抛了出去。接下来的爆炸果然追去了那个方向,而后迅速失去目标,转而在主站体周围轰击。

“肖时钦,这是哪里来的炮弹?”张新杰跑得跌跌撞撞,声音都失去了一向的平稳。

“失算了……是追着我来的,”肖时钦也向东迅速跑去,“是洲际铁道的驻兵,追踪我的位置,启动了地对地的轰炸……”

肖时钦已经没有时间再进一步思考,掩体隐约显出了黑色的轮廓,他的手电左右一扫,看到远处的亮光一闪而过,是张新杰身上的反光条。

“我看见你了,到掩体背后去!”肖时钦在通讯中大喊,“他们没办法持续太……”

刺眼的火光突然炸开,剧烈的冲击波如同重拳打在肖时钦胸口。一颗炮弹落在掩体上,碎裂的混凝土块劈头盖脸砸下来,肖时钦的手电脱手,远远飞了出去。

 

夜色中雪尘狂舞,轰炸还在继续,通讯站脆弱如同孩童的玩具,在暴力下难以抗拒地垮塌、碎裂。

通讯频道只剩下断线后的白噪声。

 

16

 

仿佛是睡着了很久很久,肖时钦甚至觉得自己做了梦。睁开眼睛时,周身是没顶的积雪。最先传来的是头盔换气扇的声音,然后是通讯线路单调的忙音。肖时钦花了几秒钟才回忆起自己身在何处……而后猛地清醒了过来。

张新杰……

 

终端显示他与张新杰的距离并不远。雪尘还在大片大片地飘落,肖时钦意识到,自己昏迷的时间可能非常短暂。肖时钦从齐腰深的积雪中爬出来,艰难地前进着。张新杰的身上带了警报器,肖时钦呼叫过去,很快地,就听到身边的积雪里传来了警示音。

“新杰?张新杰!”

积雪里没有人回答。肖时钦的心里,不好的预感升了起来,又被强行压下。

身边没有合适的工具,肖时钦不敢耽搁,双手快速地扒开积雪。雪片又重新落在扒开的地方,肖时钦心中焦急,把手向下探去,在最下面触到了张新杰的肩膀,而后挖出了全身。

张新杰的头盔上结了一层霜,生命监控器竟然是黑的。肖时钦的脑海里“嗡”的一声,手颤抖着向张新杰腰侧摸去,蓄电池的接口果然空空荡荡。

爆炸的冲击波击飞了张新杰的蓄电池。肖时钦昏迷在积雪下的时候,张新杰也失去了意识,并同时失去了蓄电池提供的体温。

 

17

 

张新杰的四肢在低温下尚未僵硬,这是好事。肖时钦双手抱着他坐起来,大声地喊他的名字。张新杰的头垂落在肖时钦肩上,怎样呼喊也没有回应。

肖时钦的心像被人狠狠捏住了,连忙扯下自己的蓄电池接到张新杰身上,转而去看他的生命监控器。体表温度35.5摄氏度,心跳、呼吸、血压……

零……

肖时钦的呼吸像是跟着停止了一样,难以置信地看着仪表盘上的数字。他颤抖着手把电池扯掉,又接上,反复了几次,像是坚信着仪器上的数字是假的一样。

“张新杰……”肖时钦觉得控制不了自己的动作了,一切都像是本能,他用力摇着怀中人的肩膀,又像是怕伤到他,捧着他结霜的头盔,放在自己肩上,“张新杰?张新杰!你醒一醒!”

没有回答。

雪尘落在张新杰的肩膀上,轻易叠起了白色的一层,过了几秒钟,才被暖起来的防护服一点点融化。

 

肖时钦的心里像是被掏空了,思绪被悲伤与内疚紧紧摄住,身体却忽然清醒过来,手脚自己动了,僵硬如同木偶……呼叫华东二站急救,迅速检查张新杰有无外伤,接回蓄电池……持续监测体温、心跳……

没有心跳……

肖时钦把张新杰抱了起来,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架低速运转的机器,芯片老化得厉害,动力也迟缓。然而中控电脑迅速检索着数据库,一条记录跳出来,他看到了十年前的张新杰。

“你要学一下CPR吗?”

张新杰的急救雪地车……还在。

 

18

 

肖时钦甚至不太记得自己是如何将张新杰移动到车后厢的,只觉得每一步都极尽煎熬。张新杰的生命在他的怀中迅速地流逝,每多花一秒,张新杰就少了一分生机。

 

“CPR?心肺复苏吗?”肖时钦笑着搪塞,“我为什么要学这个……”

“医学院办了新的项目,”张新杰答,“学会之后,可以拿到急救证。”

然后张新杰停顿了一下:“我有培训的资格。”

“所以你是觉得培训我很好玩吗……”肖时钦吐槽。

 

肖时钦回身关闭车厢门,把温度开到最暖,轻柔而迅捷地摘下了张新杰的头盔,从领口拆开锁扣,将防护服拉到了腰际。

 

“把手放在这个地方,”张新杰指着急救床上的假人,“再向上一点……先确认病患的心跳和呼吸。”

肖时钦遵命照办,很仔细地感受了一会。

“有心跳吗?”

“……没有?”肖时钦问。

“没有就对了。”张新杰垂下眼睛。

 

张新杰胸口的大片皮肤裸露了出来。本该平整光滑的肌肤上,几簇鲜红色的疹子聚在一起,底下还盖着浅灰色的疤痕。

“是RDD的副作用……”肖时钦的思维一闪而过。张新杰服药已经连续三年,肖时钦看到了他在第一线抢救生命的代价。

“十秒之内,探测呼吸、心跳,确保气道畅通……”肖时钦默念着太久之前学习的步骤,扶着张新杰的颈后抬高些许。

 

“然后双手交叉,像这样。”张新杰伸直双手,给肖时钦示范。

“这样?”肖时钦右手压在左手上,一手张开,一手锁紧。

“对,然后伸直手臂,压在胸口。”

 

肖时钦摘掉头盔扔在一边,双手在张新杰的胸口快速而用力地按压。

 

“每秒两次,每次使胸口起伏5厘米。”

“5厘米?”肖时钦一边按压,一边对他笑,“我要用尺子比着吗?”

“不必。只要多练习,你会知道的。”张新杰冷静回答,“不要停,频率再快一点。”

 

肖时钦在心里默数着次数,1、2、3、4……

 

“每按30下,进行两次人工呼吸。”张新杰看着表,“可以了。”

肖时钦突然有点不好意思。

“就直接、直接……”

张新杰抬眼看回来:“如果有面罩,可以使用。但是大部分情况下是没有的。病患的生命是最优先。”

 

肖时钦摘下了张新杰的眼镜。这是他第一次清楚看到张新杰摘下眼镜的脸……张新杰额前的头发有几缕乱翘着,狭长的眉眼静默地敛了起来,表情竟然是些微的冷漠。

肖时钦没有停顿,单手覆上张新杰的眼睛,捏住鼻子,深呼一口气。

 

“你的肺活量是多少?”张新杰突然问。

“四千……毫升?”肖时钦不太确定。

“四千,足够了。”张新杰指了一下假人,“吹进去。”

 

张新杰的嘴唇冰冷而柔软。肖时钦胸口一滞,眼睛竟然有点发酸,而后用力把气吹了进去。

紧接着,再一次。

胸外按压。人工呼吸。人工呼吸。胸外按压……

 

“累吗?”张新杰问。

“确实不轻松……”肖时钦无奈答道。

“要多练习,并且坚持。”张新杰不为所动,“快速有力,不要间断。”

 

胸外按压。人工呼吸……人工呼吸。胸外按压。

 

“要按到什么时候?”肖时钦手下不停,转头询问。

“按到病人恢复心跳呼吸,”张新杰答,“或者救援赶来。”

 

胸外按压。人工呼吸。人工呼吸。胸外按压……

时间缓慢地流逝着。车厢的温度回升了起来。而温暖的环境使人疲劳。

 

“一到两分钟之后,按压的质量就会下降。”张新杰走近,“这时可以考虑换人。”

“如果没人可换呢?”肖时钦问。

“那就,一定要坚持。”

 

胸外按压。人工呼吸。人工呼吸。胸外按压。

肖时钦急促地呼吸着。不眠不休了太久,精神绷到了极限,头开始晕,眼前甚至不时地发黑。

 

“如果一直不恢复呢?”

“那就一直按。”张新杰低声说,“不要放弃,不要绝望。不要停。”

 

肖时钦此刻能做的所有事,只有单调、机械地重复这组没有尽头的动作。体力被持续地消耗,精神仿佛走进了越来越窄的、昏暗的隧道里,越是睁大眼睛强迫自己集中,思维反而越发散漫开去。

这是一场看不到终点的赛跑。而一旦放缓脚步,赛道将立即坍塌崩落。甚至肖时钦开始怀疑,他与死神之间的角逐,曾经开始过吗?

张新杰,在这个没有尽头的冬季中守望着他的、他最割舍不下的人……还停留在这里吗?还是早已在雪层的覆盖下离去,带走了这场猜谜游戏里,他再也没有机会知道的答案……

眼角不知道什么时候热了起来,肖时钦的胸外按压不敢稍停,双手甚至因用力紧扣而僵在一起。

他在拼尽全力维持生命的对象,至今没有恢复心跳和呼吸。肖时钦的理性思维引领着他的双手反复地按压、用力,感性却同时复苏了,在他的大脑内无限地质问。

你记得CPR的全部吗?你做得正确吗?

努力依旧存在意义吗?他为了你而付出的生命,是无论多么努力的心肺复苏所能偿还的吗?

以为自己还能救活对方,你是什么时候获得了这种自作多情的错觉?他在雪堆里被挖出来的那一刻,是否早已经……

早已经……

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

 

白色顶灯提供的明亮视野,突然模糊了一瞬。肖时钦抬起头来反复眨眼,努力呼吸,把胸膛深处泛起的哽咽又压抑回去。

他还不能停。他要维持住四千毫升的稳定肺活量,那是将张新杰维系在生死边缘的氧气……

即使没有意义,也不愿意放弃。

胸外按压。人工呼吸。人工呼吸。胸外按压,1、2、3、4、5、6……

 

“你要走了吗?”肖时钦问。

“嗯,十二点了,”张新杰看表,眼睛里有点亮,“食堂今天有排骨,早些去排队。”

“那CPR培训呢?”肖时钦疑惑。

“培训要五节课。今天到这里,下次继续吧。”张新杰说,“你不走吗?”

 

记忆中的张新杰走远了。而现实中的张新杰缄默不语。肖时钦从恐惧、惊惶,到后悔和压抑,从些微的希望中又坠入焦虑与绝望里,终于连崩溃的权力也失去,变得机械而麻木。

胸外按压。人工呼吸。人工呼吸。胸外按压。

不知重复了多久,直到肖时钦的手臂都僵硬到无法弯曲的时候,他听到有人打开了急救车的车门,有人喊着“站长”,他的第一反应却是不好,张新杰还没醒,不能停……

 

19

 

华东二站医疗组接手了对张新杰的急救。肖时钦在回程的车上终于支撑不住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时,车已经停在了急救通道外。张新杰被送进急救室,车上的人跟着一股脑涌进去,只剩司机过来摇醒了肖时钦。

肖时钦谢绝了帮助,独自从车上下来,缓缓地走进了通道。

按照规定,外出太久的人员,回归时要进行几项自我检查,有几个检测辐射的、还有一些测试疾病的。肖时钦自己动手抽了几管血,又浑浑噩噩地等机器吐出结果,只觉得头脑被混乱的思绪裹挟,身体却已经麻木。

直到他走进更衣室,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抽屉。

 

打开抽屉的一瞬,肖时钦看到了自己的一套常服。白色的一身半旧衣服,被叠成棱角整齐的方形,压在抽屉里大小正好。常服上面,左右对称摆着肖时钦日常戴的手表与终端。

肖时钦走的时候甚至没想过要回来,衣服放进抽屉的时候也是神思散乱,随手塞了进去。手表和终端更是留给了张新杰。

肖时钦木然地把终端戴上,随手按亮,哪想到十一个月过去了,电量竟然几乎满着。

唯一的答案,是真的有这么一个人,时刻做好了让他回来的准备,把衣服洗过叠好,甚至每个月都给他的终端充电……

肖时钦把上衣抖开,手往袖子里套。张新杰简直天真得可笑,肖时钦却笑不出来,手也抖得不成样子,试了几次,竟然都套不进袖子里。

终于肖时钦放弃了,脱力地靠着更衣柜坐在了地上。锐痛劈开了麻木的内心,鲜活的血液从伤口中溢出来。白色的衣服被手指抓出了褶皱,然后有透明的液体落下,洇出了几点深灰色的水渍。

再也没有什么迫在眉睫的事情,可以阻止他痛哭失声。

 

20

 

十五天后。病房。

厚重的窗帘阻隔了窗外的夜色,头顶白色的灯光始终如一地亮着。

肖时钦推开病房的门,一眼就见到张新杰正在给自己量体温。这是张新杰留在病房观察的最后一天。

肖时钦捧着文件坐到张新杰的病床前。

“你来了。”张新杰似乎是等他很久了。

“他们都说你该好好休息,不给你办出院手续,”肖时钦笑着解释,“推了半天,最后让我拿来给你办。”

张新杰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来接过文件夹,看着自己的病历和身体指标。肖时钦在一旁觉得很有趣,还想照秦牧云交代的询问几句张新杰身体如何,哪想到人家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给自己签字准许出院了。

肖时钦:“……”

 

张新杰签完字就要起身,一副“可以了我要回归工作岗位干正事”的表情,肖时钦赶忙按住:“等一下,还有一些手续。”

张新杰被他按得莫名其妙,只好又靠回了床头。

“没有更多了,我知道。”张新杰怀疑地看着肖时钦。

“是。但有些保险文书,改了条款,前几天发下来的。当时你在重症监护……”肖时钦的声音顿了顿,又继续,“就发到了我这里。所有文件都要重新签字,今天一并签了吧。”

张新杰没有拒绝,肖时钦就把手里的第二个文件夹递过去。一共几十页纸,张新杰签起来有些吃力,肖时钦帮他架起了床栏上的桌板。

“这是疾病消费险。”

张新杰落笔签名。

“重疾保障险。”

继续签名。

“装备事故险,视力健康险,精神健康险。”

张新杰翻得很快,一一把名字签上。

“意外身故险。”

这是文件的最后一项了,张新杰才写好一个“张”字,手下却慢了下来,一笔一画地签完,笔尖停在了“杰”字最后那一点上。

那一页纸上,罗列着张新杰十年来的保险受益人记录。从最开始的父母、变成了后来的公益基金,而自从肖时钦到来之后……

最后两年的受益人,明明白白写着肖时钦的名字。

张新杰霍然抬头,肖时钦被吓了一跳,张新杰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你看到了?”

肖时钦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局促地解释道:“我本来是不该看这些隐私……但是你受伤的时候,写了我做代理人,不小心就……”

肖时钦还想再说下去,病房门忽然被敲响了。肖时钦忙从椅子上起身,走到门前向外看去,却给吓了一跳。门外人声喧哗,肖时钦的声音淹没在里面,过了好一会才又关上门回来。

“大概要闹一阵了,”肖时钦抱歉地解释,“他们庆祝你康复,准备了一个欢迎会。”

肖时钦抬起眼看着张新杰:“把文件签完吧。门外好多人,都想进来呢。”

张新杰似乎还在隐私被窥探的冲击中,笔尖悬着,迟迟也没落下来。肖时钦的心里却不紧张了,反而微笑了起来:“今晚十点半,我去找你,我们谈谈这件事,好吗?”

 

门外的人越聚越多,门板也掩不住声音了。张新杰在喧闹的人声中捏着笔,翻到了文件的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只有一行,要填上今年的保险受益人。张新杰没有迟疑地把日期写好,受益人的姓名却空着。

“签名吧。”张新杰把文件递回给肖时钦,笔也递回,指着“受益人姓名”那里。

“签在这。”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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